美国 | 陈映芳:“种族问题”de问题

美国 | 陈映芳:“种族问题”de问题

显然,这份参考目录的设计者,意图通过对圣路易斯这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麻雀的解剖,让人们了解美国种族关系的演变脉络。事实上,“圣路易斯历史”在美国完全不是一个孤例,甚至也算不上种族歧视的极端个案。在2011年一份由密西根大学有关研究机构公布的美国十个种族隔离最严重的城市的排名中,圣路易斯仅位列第七。

“为了我们的生命!”

2018年2月14日发生于美国佛罗里达州道格拉斯高中(Stoneman Douglas High School)的枪击案,让生命安全问题再一次成为美国举国上下全民关注的严峻议题,不仅因为这起事件直接导致了17名师生的丧生,还因为这次枪击案引发了全国规模的中学生抗议、请愿运动。事件发生后,多少令人意外的是,道格拉斯高中的一批学生迅速行动起来,他们在网络上、公共媒体上、集会上发出了强烈的声音——“够了”(Enough)!“再也不”(Never Again)!他们要求国家立法控枪,以此扼制校园枪击事件的发生。为此他们与全国步枪协会(NRA)的发言人和一些政界人士面对面展开了有唇枪舌战的公开辩论,最后他们还发起了全国规模的中学生大游行,各地学生纷纷走上街头,并从全国各地走到了首府华盛顿——“为了我们的生命而游行!”(March for our lives!),举行了由上百万民众参与的大型集会。

这一次,道格拉斯高中的学生代表们还自觉地将种族问题带入了生命安全议题——他们指出,这一次枪击案之所以受到全社会的高度关注,是因为这所中学地处富裕社区,而遇害学生主要是白人,而他们希望能利用自己拥有的这一种“白人的特权”,让世人关注到那些被社会长期忽略的遭枪击的黑人学生,以及美国的枪支暴力问题。由于这些学生领袖的努力,最后,我们看到,在3月 24日的华盛顿集会上,11岁的非裔女学生、在维吉尼亚州就读5年级的Courtlin Arrington代表受枪支暴力侵害、但被媒体忽略的非裔学生,在大会上发表了演讲。此外,活动组织者还请来了马丁·路德·金的孙女Yolanda Renee King发表了公开演讲,这位9岁的小姑娘说,她梦想有“一个没有枪支的世界和时期。”

从“黑人的生命”到“我们的生命”,学生们将枪支暴力问题从种族问题扩展到了所有人的生命安全问题,这一方面让声讨枪支暴力的运动具有了跨种族的意义,同时却也揭示了美国种族问题背后更为复杂的社会根源。

种族问题的社会根源

如何从跨种族的角度,来讨论黑人的问题?这不是谁都能轻松驾驭的政治议题。2012年3月23日,在佛州事件的风口浪尖上,身为美国首位非洲裔总统的奥巴马被记者问及对事件的看法时曾表示:“如果我有个儿子,他可能就像崔文·马丁一样。”第二年的2013年7月19日,他又在白宫记者会上说:“如果被害的是一个白人男孩,从结果到影响可能都会不一样。”他直接将事件症结指向了肤色问题。总统的发言招致了警界的不满和舆论的各种质疑。一些批评者认为,存在于美国黑人居住区的种种社会问题和警务事件有着深刻的社会原因,总统避开社会结构的因素而简单地将问题归结为白人警察的种族歧视,这不仅不利于问题的解决,反而可能激化种族矛盾。也有一些分析家认为,相比较于当初马丁﹒路德﹒金对黑人状况背后的社会不公、社会贫困问题的关注,今天“黑人生命珍贵”组织的领导成员们过度聚焦于种族关系,这体现了黑人民权运动的迷茫甚至倒退。

到底是应该将板子打在白人的种族歧视上,还是应该将问题归结到阶级结构上去?换句话说,一个以种族身份为基本特征的群体的社会状况,归根到底是因为其种族属性导致了阶级地位的低下,还是因为其阶级地位导致了人们对其肤色的偏见?事实上,在认知层面,人们即使对种族主义抱持警觉,或有意识地与教条式的政治正确保持距离,也很可能掉入类似于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无解的因果论中去。

一个有效的分析视角,当然是跨族群的阶级论方法。白人中不乏贫困者,而黑人中产阶级的兴起,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甚至在奥巴马成功当选总统后,已经有美国进入了“后种族主义时代”(Post-racism Era)的说法。但是,就如同制度上的政治平权并不能消灭有色人种在经济领域和社会文化层面的受歧视状况一样,黑人内部的阶级分化,也不能掩盖总体上黑人处于社会下层的严峻事实。如何解释种族类别与阶层结构之间如此突出的相关性?这构成了研究者的挑战性议题。

种族是由社会建构而成的

种族是兼具生物性和社会性的群体属性,这虽然可说是一个被普遍接受的人类学知识,但是,具体到那些具有鲜明的社会差异、特别是显著的阶级落差的族群,以及族群间矛盾,研究者如何能对其社会性作出富有说服力的分析和解释?在这方面,一些历史学家为我们贡献了具有典范意义的工作成就。

值得推崇的文本之一,是普林斯顿大学历史学教授Nell Irvin Painter出版于2010年的著作《白人的历史》(The History of White People)。在这本著作中,作者探讨了人类有关“白色”的概念史以及白人的社会建构历史,从古希腊一直到21世纪的美国。这项全景式的研究,以28章的篇幅,梳理了自希腊时代以来,欧洲及美国的“白人”种族是如何形成、如何被确定的。这其中不仅有对经济发展历史、奴隶制历史、移民史等等的重新梳理,还有对社会的白人观、以及人种科学、人类社会学等等在白人种族被建构的曲折历史中所扮演的角色的检视。作者以生动的历史事实和充满建构性的分析,说明了在最早的欧洲社会,包括希腊人和罗马人,原本并没有种族(race)的概念,也不存在按族群和阶级将人分类的情况。那时处于底层的是奴隶,而在整个欧洲历史上,奴隶通常来自被征服的欧洲国家——亦即白人社会的内部。奴隶制与种族联系到一起,是相对现代的事。另一方面,在欧洲内部以及美国,对到底什么样的人是“白人”的科学认定,以及社会的白种人观念,是随着一次次移民潮以及各国的法律与社会的演变,同时在种种“人种科学”的介入下,在19世纪渐渐形成的。

《白人的历史》因其对传统种族观的冲击力,曾成为纽约时报的畅销书,在知识界、文化界也收获了很高的评介。而在美国史学界,类似于这样的探讨种族与阶层间关系的复杂历史的研究,还有不少。像《基督徒奴隶与穆斯林宗主》一书(Robert Davis,Christian Slaves, Muslim Masters: White Slavery in the Mediterranean, the Barbary Coast, and Italy, 1500-1800),揭示了历史上大量白人曾沦为非洲奴隶的历史:16世纪至18世纪,曾有百万欧洲基督徒遭北非穆斯林奴役。另外像《白种垃圾:美国 400 年阶级黑历史》(Nancy Isenberg, White Trash: The 400-Year Untold History of Class in America)一书则让读者了解到,在英国历史上,曾有各有污辱性的名词被用来形容底层的白人,如「人民渣滓」(offals of our people)等等,19 世纪更出现有小册子「南方穷等白人」(The Poor Whites of the South)。低层白人曾被视为无用的“白色垃圾”(white trash)。事实上那些最早来到美洲的开荒者,有不少正是被英国政府和社会当作「不正常的新人种」而驱逐出来的底层白人,包括流浪汉、小偷、叛军、妓女等等。

美国黑人的命运:社会时空结构中的复合身份

黑人群体在美国,何以会整体上成为“下层社会”、“高犯罪率”等的同义词?尽管在历次民权运动中,他们已经一步步获得了平等的公民权,甚至因为一些社会权的平权政策,他们还获得了比其他种族更优惠的政策照顾。

要理解这一问题,如“圣路易斯历史”(以及“芝加哥历史”等等)这样的视角,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些不同于一般社会进化论或文明论、以及传统阶级论的认识路径。将一个族群或阶级置于具体的社会时空之中,有助于我们发现那些影响了他们命运的多重因素。

作为下层移民的黑人群体。美国本是移民社会,但与其他族群的移民史有所不同,由奴隶贩卖市场被输送到美洲大陆的黑人,从一开始,其族群的整体身份就被定位于底层移民。而在废奴运动后,他们虽然获得了自由民的身份,并开始大量迁入北方和各地工业化城市,但他们始终作为廉价劳动力被卷入到工业化和城市化浪潮之中。这期间,在美国经济的迅速发展过程中,黑人曾有数次较大规模的迁移潮——从南方到北方,从农村到城市,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新兴工业城市。作为美国社会中人数膨大、曾长期动荡不安的下层城市新移民,黑人所遭受的,在很大程度上其实是我们在世界各地的乡城移民、城市下层新移民、国际移民群体那儿,同样可以看到的社会困境。

作为产业工人的黑人。由南方的奴隶主庄园,到北方的新兴工业城市,美国的黑人群体曾在劳动力市场获得种种机会。在此过程中,他们曾依靠出卖劳动力,获得了改变命运的机遇,尤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由于大量白人奔赴战场而黑人不被允许参战,他们因此在工厂、特别是军事工业部门获得了劳动机会,以及相应的社会地位。但是在战后,随着白人士兵回归社会、并受到国家和社会的种种优待(包括教育、就业、住房资源分配等),加上军工产业的萎缩以及之后的产业转型,制造业工厂向海外转移等等,作为传统产业工人群体的黑人,开始遭遇失去工作机会的命运。

城市贫民区中的黑人。战后以来,郊区化、城市/道路规划、都市更新(士绅化)运动等等,一波又一波的土地/城市开发运动中,政府与土地开发商联手,不断将地价、房价推高,这让陷于失业的黑人贫困层因无力购房而只能聚居于旧城贫民区,或者被安置于被远远隔离于中产社区的公共住宅之中。显而易见的是,空间区隔已经成为今天种族隔离的最重要的方式之一。从这个角度可以说,不是黑人造成了贫民区,而是高度分异的社会空间结构及其住房排斥、以及与此相关联的城市资源配置的严重失衡,让黑人困顿于问题社区,并因此成为永久的问题种族。

黑人青少年。青少年成为权利弱势群体,同时又被视为潜在的问题群体,这是现代社会中普遍的世代现象。在美国,曾有社会学家的实证调查说明:不同阶层之间,青少年的犯罪率并没有显著差异,明显不同的是不同阶层的越轨青少年所受到的法律惩罚的比例。可以这么理解,其原因之一,是下层青少年的越轨行为更多暴露于世、也更可能受到司法的惩戒。此外,在现实中,黑人青少年不仅多属于经济社会的下层,而且大多身处公共服务资源匮乏而犯罪率高发的贫民区,且有很多人成长于问题家庭。这样的青少年不只是警察眼中的高危群体,也是一般民众(经由大众媒体和影视作品的影响)眼中的潜在犯罪者,而肤色和社区,通常是人们识别他们的主要标识。

除上述这些之外,我们应该还能列出其他种种社会因素变动与美国黑人社会状况之间的复杂关系。问题在于,人们往往习惯于强调黑人种族的单一身份,而忽略了他们的其他身份。他们的多重身份深嵌于社会的社会经济结构和时空结构之中,持续地建构并强化了他们的种族属性和阶层地位。

价值间关系中的社会难题

虽然我们可以说美国的种族歧视、阶层分化等等社会不公现象非常严重,枪支暴力也成为社会的一个顽疾,但不可否认,社会公正、种族平等、公民平权等等,这些作为社会的共享价值,很少会遭到公开的否定,民权运动的历史成果也有目共睹。只是一旦涉及到公民的持枪权问题,社会的分裂清晰可见。令人颇为不解的是,尽管有关校园枪击案及警民间、平民间各种枪击案的伤亡统计数触目惊心(一种普遍的说法是每年约有两万人丧命于枪支暴力。另据美国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统计,仅2016年就有38,658人死于枪支),可无论是黑人的城市暴动、“黑人生命珍贵”的社会运动,还是跨种族的一次次全国性抗议运动——如2000年爆发的“百万妈妈大游行”运动中,曾有七十五万母亲走上街头,呼吁枪械管制。但所有这些似乎都难以推动相关法律的改变。

公民的持枪权,在美国受到宪法第二修正案的保护。显然,它与国民的某些基本价值观和国家的最高准则有关。从全国步枪协会发言人、以及支持公民持枪权的人们的各种表达中,我们多少可以了解到,观点的分歧涉及到了现代国家的某些根本性问题:国家是否可以垄断暴力?如果国家不能确保每个人的生命和财产免受他人侵害,公民个人能否拥有暴力自卫权?还有,一旦国家侵害个人生命权或财产权,公民是否可以暴力抵抗?

与这些问题相关联,除了公民的持枪权,美国许多州还立法保护公民以致命武力保护自身安全不受侵害的权利,这类自卫法著名的如公民可以在家中自卫的“城堡法”(Castle Law),还有在家以外地方自卫的“不退让法”(Stand Your Ground)。这些年来,一系列平民以武力自卫而致人死亡事件的发生,曾引发人们对法律的质疑,但基本人权和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观念是如此深入人心,以至相关的法律被越来越多的地方所接受,从2005年仅有的佛罗里达州扩展到目前的25个州。甚至,当公众面对一些地方民兵为保护私有财产或地方利益而以武力正面对抗国家武装的事件时,也不乏理解和同情。

无论是社会基本的人权观、社会公正价值,还是公民的基本权利及相关法律,它们内部往往充斥着种种张力和矛盾。正因为如此,我们看到,各种社会团体的禁枪/控枪主张一直难有实质性的进展,即使是在奥巴马当选总统的时期。虽然在实际的枪支暴力事件中,身处社会困境中的黑人往往是最容易受侵害的群体,但显然这个问题并不只是个种族问题。

今天美国的种族问题及其黑人的处境到底处于怎样的复杂局面?在由哈佛大学法学教授Kenneth W. Mack和杜克大学法学教授Guy-Uriel Charles共同主编,由12位思想家、社会学家、种族历史学家和著名评论家等参与撰写的《新黑人》(THE NEW BLACK:What Has Changed—and What Has Not—with Race in America,2013年出版)一书中,这批被称为全明星阵营的知识精英、文化精英,从民权理念出发,分别对美国既有的民权运动框架、美国种族辩论的新界限、黑人生命珍贵运动与总统政治/政党政治的复杂关系,以及不断变化的种族格局等等,提出了种种新颖、尖锐的看法,其中讨论到的“种族政治”概念及相关理论,从政治社会学、法律社会学的视角,给出了超越黑白思路去思考种族问题的新思路——对这些问题的进一步思考,不仅需要有对黑人底层生活的深入了解,更需要有相关的学术基础,这些已非笔者力所能及。

一点反思:关于“我们的研究”与“他们的问题”

在一个国家的人文社会科学领域,最具思想深度且富有学术传统的研究领域,依个人管见,多存在于学界对本国最复杂、最具悲剧性的历史/现实问题的研究之中,就如同德国的大屠杀研究,美国的种族问题研究等等——如果这个国家拥有基本正常的学术环境的话。无他,这样的问题理应会吸引这个国家具有人文情怀和思想性的学者们一代又一代地持续投入其中,这样的学问也极可能生产出具有深刻反思性的学术成果。缺乏反思性的学术不仅是浮浅的,也很可能是有害的。

但不无悖论的是,在近代以来一代又一代以学习他国优秀文化为己任而远赴世界各地留学/访学的中国的学子学者们那里,最吸引他们的人文社会科学议题却是中国研究。已有研究者以详尽的资料说明,20世纪上半期留美生有关中国题材的博士论文共计314篇,占同期留美生博士论文总数(1323篇)的23.74%,数量相当惊人。对此学术现象,今天的分析者站在理解之立场,大多认可了民国学者们自己所作的解释:民族危机背景下,那样的学术旨趣彰显了留美生学以致用、解决中国问题的强烈现实观照和学术报国、学术救国的热烈情怀,以及美国汉学(现代中国学)的深刻影响。(元青《民国时期留美生中国问题研究缘起——以博士论文选题为中心的考察》)。

时过境迁,今天的情况怎么样?无需讳言,对于80年代、特别是90年代国家开放海外留学/出访以来的大部分文科学生和学者来说——笔者自己亦曾置身于这样的群体之中,以留学所在国的社会问题为研究题目,这样的选择至今仍被视为智者不为的畏途。从容地接近所在国家的文化深层、准确把握其精神演变历史,这本不是易事;若以捉襟见肘的知识储备和语言能力等,意图在别国人文社会科学的核心领域作出具有创新意味的学术研究,更是难事,此外还兼有对母国问题的强烈关心和调研便利,或对当地就业机会的现实考虑等,所以,中国出外留学或访学的学生学者,所做研究至今仍多以“中国的”问题为议题,尤其是在经验研究领域。在这种情况下,虽然我们亦可以如民国留美学生那样以“利用他们的前规,做我们方法的借鉴”这样的说辞来自辩,但不能不意识到,“以学术报效国家”这样的理由,遮掩的是不无尴尬的事实:我们大多缺乏对超越于母国或其他(作为职业工作对象的)具体国别之上的普遍意义上的“人”或“人类社会”的强烈的价值关心和探索兴趣,而且也往往不具备足够的问题想象力、思考力,以及必要的研究能力。

如此,不无遗憾的是,习惯于在世界各国学术边缘地带寻找容易上手的中国议题的中国学生和学者,不仅回避了对所在社会展开专业化研究的学术挑战,由此也很可能放弃了对所在国最具深刻内涵的学术领域的真正了解,而且也不可避免地会丧失以世界为镜子来认识自身社会的能力养成的机会。需知,每一个他人身上都会有自己,人类所有的问题都不是孤例,世界各国的进步源泉或悲剧因由,在本质上都具有相似性。

这不仅是我们一代学者的局限,也是中国知识界的短板。笔者真诚地寄望于年轻的学子和学者,期待他们的超越。

(原文发表于《读书》2018年11期)

黄亚生:从美式橄榄球谈谈美国国家制度

这篇文章不谈特朗普,给自己放个假。 我们谈谈足球, 美式足球,也称美式橄榄球。

2月3日,美国第53届国家橄榄球联盟(NFL)的年度冠军赛——“超级碗”(Super Bowl)在亚特兰大落下帷幕。在过去10年,每年都有1亿左右的美国观众会收看“超级碗”直播。“超级碗”因其超高的收视率和每年举办的时间点而被称为美国的“春晚”。而由于美式橄榄球运动员高大威猛的形象以及比赛激烈冲撞的过程,美式橄榄球被很多人认为是一项属于莽夫的、纯力量型的和不用脑的运动。也有很多人认为美式橄榄球很像美国:一个大而糙,崇尚硬实力、暴力和力量对决的国家。

很多年来我对美式橄榄球也是这个看法,认为它很暴力,只不过是在球场上的力量对抗,是一个头脑简单、肌肉发达的运动。这个看法没有错,但有一定的片面性。实际上美式橄榄球的背后有很多机制设置和战术内涵。美式橄榄球有点像打仗:士兵的人数和武器的精良程度很重要,但是声东击西的战术和进攻防守方阵的安排也同样重要。 美国作为一个国家也是这样。一方面有它力量角逐甚至粗暴的一面,但另一方面,美国这个国家是被设计出来的,有一整套的游戏规则。和美式橄榄球一样,美国作为一个国家机器,尽管崇尚力量,但是在一个有效国家制度运转下的力量对抗,表面看起来粗暴,其实内在有序合理。

一个设计和讨论出来的运动项目和一个设计和讨论出来的国家

美式橄榄球的起源就是非常暴力的, 这是因为在最初美式橄榄球的规则并不明确,与现在详细的规则相去甚远。在美式橄榄球初期规则不健全的情况下,比赛经常是丑陋且血腥的。根据《芝加哥论坛》报当时的报道,仅在1904年一年,美式橄榄球比赛就造成了18人死亡,159人重伤,其中大都是学生运动员。

1904年之前的20多年里,美式橄榄球就已经尝试进行过几次规则的改革,但都没有解决比赛过于激烈、甚至是暴力的问题。到了1904年,美式橄榄球的大本营——美国大学校园对于美式橄榄球存在着三种声音:废除、守旧或变革。1905年冬天,时任美国总统的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将哈佛、普林斯顿和耶鲁大学的橄榄球负责人召集到白宫会谈。这次会谈并没有提出要对美式橄榄球的比赛规则进行修改,只是达成了共识要减少不必要的暴力。虽然会议没有实质性结果,但总统的关注直接推动了现代美式橄榄球规则的制定。

1906年,在时任纽约大学校长亨利·麦克兰肯(Henry MacCracken)的召集下,60多所美国大学代表汇聚在一起,商讨如何改革橄榄球规则。这次会面也促成了目前美国最大的大学生体育组织——美国大学体育总会(NCAA)的前身的形成。在这次校际会议上,各校代表通过激烈的商讨和妥协,批准了一系列激进的规则变化。新的规则允许比赛队员向前传球。也就是说,球不离手,抱着球往前冲不再是唯一的选择,队员也可以选择向前传球,传给前面的队员,由其尝试向达阵线跑去。同时,新的规则在进攻和防守之间创造了一个中立区域,方便裁判观察比赛局势。同时,在新的规则下,持球的一队(进攻方)需要利用四次进攻机会向前推进至少10码才可以获得新的四次进攻机会,而不是原先的5码。

虽然在守旧派的要求下,向前传球这一项创新被加上了多条限制,但1906年的改革已经将美式橄榄球规则完全与英式橄榄球规则区分了开来,成为了现代美式橄榄球的基础,也将美式橄榄球从一个更注重身体的运动变成了一项更注重策略和战术的运动。更重要的是,1906年的会议使得多方协商成为了美式橄榄球规则制定的一个传统,在这之后,经过多次会议的反复磋商,今天的美式橄榄球规则才被完全确定下来。

类似的,美国这个国家也是由一群人讨论和设计出来的。 1776年7月4日,美国发布了《独立宣言》,宣布独立。1783年9月3日英美签订《巴黎和约》,独立战争结束。但是一直到1787年9月15日,美国的国父们才在费城签署了《美利坚合众国宪法》。也就是说,美国在独立了11年后才有了自己的宪法和现在美国政府的雏形。

事实上,美国大陆会议曾在1777年通过了《邦联条例》,为国家的运行制定了初步的规则。然而,《邦联条例》下的美国没有全国性的货币体系,中央政府也无法收税。独立战争后,美国欠下的巨额债务使其不得不寻求一个全新的国家制度。在这样的情况下,美国各州同意派出代表,在费城召开制宪会议。这场会议从5月25日开到了9月17日,长达116天。在这116天里,会场内的情况完全保密。参与会议的代表们大都在殖民地时期就是活跃在北美的政治家,对于民主和欧洲的国家制度都有着很深的了解。

费城制宪会议诞生的美国宪法可以说是与会代表们讨论的心血之作。为了确保宪法是经过充分商讨而产生的,与会代表设计了一系列相关的程序和机制。例如,代表们一致同意,在大会过程中有权改变之前的决议,也就是说,任何代表都可以要求对任何议题或决定进行重新讨论。在116天的会期里,大会一共进行了569次表决,很多议题都经过了反复讨论。比如,关于总统选举的机制,代表们共进行了60次表决。同时,制宪会议确立了一种“会中会”的制度,即在大会遇到重大分歧时,代表们会任命一个小型的专门委员会,由委员会小范围讨论出方案,再交大会讨论和表决。

毫不夸张的说,费城制宪会议体现了美国国父们“开会的艺术”,而美国这个国家的制度是经过反复细致的讨论而产生的。在会议中,美国国父们真正做到了集思广益、反复斟酌、有理有据、就事论事。而美国国父们“开会的艺术”一直延续到了今天,在美国国父们亲手建立的美国国会里,每天都在进行着各种各样的针对规则的讨论。

游戏规则的制定方法

现代美式橄榄球的诞生和美国国家制度的确立都是在旧的规则或是制度存在致命性的缺陷时,各方代表聚集在一起,通过讨论的方式,细致而慎重的重新制定规则,并将这种开会商讨制定规则的传统延续了下来。

一旦把商讨机制建立起来,下一步就是要制定,修改,完善和细化游戏规则。对于美式橄榄球这种肌体碰撞运动和一个拥有暴力垄断权的机构(就是政府), 游戏规则非常重要。正是因为具有很多的力量或者权力,所以必须设计出详细的规则和制度。因为如果没有完善设计的游戏规则保障, 就会导致过度的暴力和权力的滥用。

美式橄榄球的规则和美国国家的制度这两者通过细致讨论的方式而产生的传统使得两者的规则和制度的发展都是可以在集思广益的背景下,变得越来越细致和完善。

以美式橄榄球的达阵(touchdown)为例,在概念上这是很简单的,达阵意味着进攻队得分了。但是什么叫达阵,怎么就算作得分,却是非常复杂,比篮球和足球得分的定义复杂的多。

达阵的方式有两种——进攻队员持球跑进达阵区,或者传球进达阵区。但在实际比赛中,达阵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很多细致的规则限制着达阵的产生。以传球进去达阵区为例,根据美国国家橄榄球联盟规则,接球员身体可以在达阵区外,球也可以在达阵区外,只要在出界前,双脚都有碰到达阵区内,就算接球达阵。如果只有一只脚踩在界内,另一只脚踩到界外,那就不算达阵了。另外,如果接到球时,虽然双脚落在达阵区内,但还没站稳时球被打掉,那也不算达阵。另外还有一项规定,就是运动员进入达阵区时必须对球“具有足够的控制。”那什么叫“足够的控制”就会牵涉到一个判断的问题,有主观的因素。

美国国家的制度和法律也是一样,非常细致。举个例子,2014年时,俄罗斯总统普京公布了出了自己的年收入和资产清单。或许是因为舆论调侃其工资太低,几天后,普京签署法令,自己将自己的月薪涨了1.65倍。然而,美国总统就没有这么大的自主权。美国总统的日常消费被国会制定的法律所严格的限制着。

自1949年以来,除了工资,每位美国总统每年都会收到一份由国会批准的50000美元的支出账户,可用于从服装、理发等不属于公务开销的个人花费。此外,每位总统每年还可以收到由国会批准的19000美元的娱乐费用。虽然总统和他的家人住在白宫不需要交房租,但他们并非没有开支。总统个人买的水果和蔬菜、干洗服务、沐浴露和白宫厨师为总统准备的食物都需要总统总前面提到的50000元的支出账户支出。可以说,总统的公务开销和个人花销有着严格的划分。而美国总统要想涨工资,必须要向国会提出书面申请。即使国会批准了,涨后的工资也只能从下任总统开始生效。这类的例子比比皆是。

1906年的校际美式橄榄球会议和1787年费城的制宪会议分别为现代美式橄榄球的规则和美国国家制度的诞生搭好了框架,为日后的良好发展提供了保障。更重要的是,两次会议所建立的通过讨论来制定规则的传统也延续了下来,并通过建立NCAA和美国国会而制度化了。 把讨论机制建立起来以后,大家就通过讨论来解决分歧,而不需要通过比如权力和阶级斗争去消灭对方这种方式。 讨论的优点就是可以集思广益,使美式橄榄球和美国国家制度的规则也越来越细化,越来越完善。

规则下的美式橄榄球和美国社会

在不断完善的规则框架下,橄榄球运动员们和美国社会整体才可以奉献出精彩的表现。自1906年的校际美式橄榄球会议以后,美式橄榄球从一个纯粹肌体的运动逐步变成更讲究战术的运动,也逐步变成了全美最受欢迎的运动。根据统计,在过去十年里,每年有1亿左右的美国观众会通过电视收看“超级碗”的比赛。

我过去不懂美式橄榄球,一直认为就是两边拼力量和肌肉,但实际上美式橄榄球是在所有体育竞技里最讲究战略和战术的。美式橄榄球的强大魅力就用不断细化规则来限制力量和肌肉的原始作用而鼓励球队去发展和丰富的他们的战略和战术。主场设在波士顿地区附近的新英格兰爱国者队自2001年以来赢过六次“超级碗”的冠军,他们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它的教练和它的四分卫非常会打战术球。

《洛杉矶时报》记者山姆·法木尔(Sam Farmer)表示,当他在2016年采访橄榄球队奥克兰突击者(Oakland Raiders)的前任教练乔·格鲁登(Jon Gruden)时,格鲁登表示自己有一个比洛杉矶黄页更厚的战术手册(playbook)。格鲁登说,在一个常见的战术手册里往往有数百个战术,大多数队伍会为每场比赛准备75到100个传球战术,甚至会准备一些应急战术面对场上突发的情况,比如受伤。

美国前任总统奥巴马在2015年底接受了脱口秀主持杰瑞·森菲尔德(Jerry Seinfeld)的采访。在采访中,森菲尔德要奥巴马用一项运动来比喻美国的政坛生活。森菲尔德问道,“你觉得是更像国际象棋还是‘说谎者的扑克牌’(一项结合统计判断与虚张声势的美国酒吧游戏)?”奥巴马说都不是,他觉得美国的政坛生活更像是橄榄球比赛。奥巴马解释道,“如同橄榄球一样,美国政治的日常运转需要很多球员,每个人都有非常细的分工,你会遭到很多的阻拦,因此你需要精妙的设计和巧妙的战术。”

细化规则下对于战术的依赖和斗智斗勇提高了橄榄球比赛的质量和美国政治家们的效率,有利于橄榄球和美国社会的良性发展。

除此之外,在不断完善的规则框架下,橄榄球运动员们变得相互依赖,却又不互相干扰,井然有序。不同于足球或是篮球等集体运动,美式橄榄球有着详细的分工。一只橄榄球的队员分为三个组:进攻组、防守组和特勤组。当A队进攻组上场时面对的是B队的防守组,B队进攻组上场时面对的是A队的防守组。而罚任意球和选择弃踢时上场的则又变成了该队的特勤组。也就是说,每个队员都有自己明确的分工,防守就是防守,进攻就是进攻。因为规则的限定,队员们必须去选择相信队友,就算你进攻再厉害,当本队防守时,而是你也只能在场边看着防守组的发挥。只有各个小组都出色的完成了自己的工作,球队才能赢得胜利。篮球可以有一个迈克尔乔丹就能取得胜利,但橄榄球靠的是团队的紧密合作。

美国的国家制度也是一样,大到三权分立,小到一个机构的不同部门,大家各有分工,不能相互干扰,但又相互依赖,只有各自都确保运转正常,才可以维持国家的正常运转。特朗普虽然多次扬言要解雇调查自己的特别检察官穆勒,但他迟迟没有行动,也是知道自己即使是总统,也无权干预独立检察官的工作,如果一旦采取行动,必然会引起美国社会的轩然大波。

结语

2007年,美国国家橄榄球联盟在中国设立了办事处,美式橄榄球这项运动也开始进入中国。然而,十多年过去,在春节期间进行的“超级碗”比赛对于很多中国观众来讲可能只是春节期间家人聚在一起看个热闹,对于美式橄榄球的印象也可能只是停留在四肢发达的运动员和激烈的身体冲撞上。这是可以理解的。我自己多年对美式橄榄球的印象就是停留在这个水平。

和美式橄榄球一样,很多中国人可能对于美国社会和美国政治也只是看个热闹。也许各位读者在读了这篇文章后可以对美式橄榄球和美国社会有一个不一样的态度和认识。

来源:亚生看G2 公众号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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